谨慎如我,本打算等《心居》开分再动笔唠,没想到直接等到大结局。
想起学生时代采访老师的一句教诲:“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同理,不开分也是一种开分。
硬拖的结果更显心酸,勉勉强强5.7。
客观说,海清和童谣都是生活剧里脱颖而出的演员,《心居》并不是毫无看点。
新意也不缺。
海清终于不再是高知中产职业女性,住在高档小区的洋房里,操着孩子的心。
她演一个学历不高的全职妇女冯晓琴,为留上海倒追一个胸无大志的本地男,婚后一家三口与公公和太奶奶同住,还携了个老家的亲妹妹,从早到晚伺候上至太奶奶,下至小儿子的所有人。
上海话称“买汰烧”。
日常要操的心,包括且不限于太奶奶的身体,老公迟迟考不下的财会证,儿子没着落的学区,还有妹妹找不着的工作……
还有一个重中之重,就是和自己的大姑子,成功的独立女性,顾清俞的关系。
是了,童谣又演了一位顾姓大女主。
俩人的矛盾是立场矛盾,一个是外来媳妇,一个是本地长姐。本质倒未必是两种人,攻防间谁也不比谁更少心眼。
鸡零狗碎里,《心居》也算将上海小市民在《爱情神话》里的b面展示了个三三两两,每个人的小算盘都拨个不停,让人一会儿觉得心累一会儿觉得刺激。
只不过,剧情走到自晓琴老公意外身亡后,就多少带点离谱在身上。
算盘声单方面的停了,故事朝着闪断腰的离奇方向开始进展。
进度条又奔着近几年的国产生活剧特色——“女主觉醒”去了。
不是说女主不能有女权觉醒的时刻,能有,但不能乱来。
至少在冯晓琴这样的角色身上,因为老公身亡所以自立自强,这套逻辑就很不流畅。
顾磊死前,冯晓琴是什么样的人。
硬件是大上海的外来务工人员,学历低,捏脚妹。软实力是努力努力很努力,算计算计能算计。
为了自己与孩子扎根上海的未来,送饭送菜送温暖数周,将顾磊拿下。
飘要在这说句冯晓琴高攀,大概有些人不服。
毕竟顾磊在剧里的表现着实也不怎么样。
懒散懦弱,得过且过,胸无大志,一个财会证考了数次考不下来,上班时间还溜号看电影打游戏。
拿“好男人”的评价标准去衡量顾磊,得不了几分。
但婚恋市场的评估方式,向来只是两者间的相互对照。
比起没有稳定工作的外来媳妇冯晓琴,顾磊非但有一份能打底温饱的铁饭碗,还出身老上海半个书香之家,家中一套四房两厅大平层,住下6个人也不显拥挤,此外,还有身为家中小儿的先天优势——拥有一个精明有钱又十足爱弟弟的好阿姐,但凡是弟弟真要伸手,姐姐无不慷慨。
两厢比对下来,说冯晓琴高攀了顾家,没有贬义,一个事实罢了。
精如冯晓琴,她自己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多年来在伺候老公一大家子上可谓任劳任怨,忍气吞声。
《心居》将顾磊硬件与软件设计得如此悬殊,多半也就是想借此展现如冯晓琴这般婚姻里的一种女性困境——高攀吞针。
说到底便是波伏娃那句“女人的不幸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达到极乐。”
这种“鼓励”是多方面的。
精神上洗脑“女子无才”是其一,对女性关闭绝大多数公平公正的上升通道是其二。
结果便是使得想实现阶级跃迁的女性不得不把男性视为一种社会资源,希望借婚姻的捆绑,来实现自身的跨越。
但将人视为资源,最大的问题便是“不稳靠”,又为了维持稳妥,不得不牺牲自尊。
惯常的,被世人冠名为“捞女”。
《流金岁月》里嫁给谢宏祖的锁锁,《金锁记》里曹七巧的痛苦,都莫过如此。
或许可以粗暴地把它命名为:“富太太困境”。
冯晓琴嫁给顾磊,虽还称不上是当“富太太”,但本质原理不无不同,她在婚姻这盘生意里也有着同样悲哀的精明。
不止在追求顾磊,换房事件里,也可见一斑。
于观众而言,确实很容易共情“希望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也为孩子有个学区”的需求,所以冯晓琴借钱买房一事,初看不无不妥。
相反,并不缺这点儿却又处处防着出钱的小姑子顾清俞,显得多少不近人情。
但细想一下,一来,顾清俞并非不肯帮忙,而是认真衡量二人对这套房的需要性有多高。
先是问弟弟是否真的想要,再是尝试通过不需买房的方式,帮侄子解决学区问题。
再者,顾清俞希望冯晓琴继续住在老房子里照顾老人,乍听自私,但正当性与冯晓琴那番“当保姆8年也好几十万”的说辞,其实差不多。
冯晓琴以日常劳动兑换的价值,在顾清俞眼里,早就因她成功嫁给顾磊,定居上海而兑现了,不必另外支付。
而最重要,也是最隐蔽的冯晓琴的精明之处便在于,借老公之口向阿姐借钱的她,说是“借”,其实就是“要”。
顾清俞很清楚这一点。
弟弟工作十来年,存款连首付都交不起,大概率之后连还供房的房贷都十足费力,又拿什么还姐姐的钱?是冯晓琴的小菜?还是考不下来的财会证?
而冯晓琴也的确借完首付,又借装修,没有自己要出一点钱的意思。
外来媳妇立身的精明,都藏在暗处。
而深谙此道的冯晓琴,断不可能因为丈夫去世,就忽然一下转了性,变成了一个自立自强的女性。
波伏娃的话还有下半句,预示这类故事多半的结局——“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通常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倒不是说冯晓琴必须要走向无边的堕落才合理,只是一来,逻辑的惯性不至于那么弱,二来,即便有那么一个觉醒契机,多半也不是丈夫去世。
高攀吞针,是因为人总归是“既要又要”,要了锦衣玉食的里子,还想要人人尊重的面子。
但既然选了做菟丝花,往往只得含血咽了面子,女人将男人视为上爬的资源,男人将女人当作美丽的门面物品。
要不到的总归会痛苦,可以一次次咽下去,但不会突然不要了。
也因此,若是攀上的是超级大富豪,为了兼得鱼和熊掌,极端一点儿的富太太,巴不得老公早死的也大有之。
当然,顾磊的财富也还不至于让冯晓琴一辈子衣食无忧,冯晓琴也未必对顾磊毫无真情。
只是认可同一套逻辑的女性,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选择总不会相差太多。
顾磊的死,可能会让冯晓琴打算起下一个男人,也可能会让她想借孩子绑住公公和小姑子的财产,即便念及旧情难以真的实施,也多少有些纠结与挣扎的展示。
但几乎不可能是剧中所演的,立时便拒绝了姐姐公公提供的一切帮助,开始送起外卖养孩子,连和放置玻璃导致老公意外身亡的邻居打官司,都是只讨一块钱正义费。
这样的“独立女性”,正得没了一点儿真实性。
说句刻薄点儿的,从冯晓琴对这段婚姻的出发点与终极目标而言,老公出轨比老公去世,还要值得一哭。
多一个人的加入,属于自己的蛋糕就会少一块。
“情人”在富太太困境中几乎算一种典型,是聊这类女性很难绕开的难题。
但国产女性剧好玩就好玩在不相配三个字上。
冯晓琴这样的角色,与富太太生存逻辑相似,却不给她安排一个富太太式的困境,反爱将这一套,安进一些独立意识植入骨髓的女强人身上。
还得是童谣。
《三十而已》里的顾佳,一个事业家庭无所不能的高知女性。
表面上家庭经济来源于老公许幻山经营的烟花公司,但就连公司内部员工都看得明白,许先生不过是个傀儡,真正操盘手还是顾小姐。
这样一个角色,最大的苦恼却是源源不断的小三入侵,以及如何买包混进整日吃吃喝喝打打牌的富太太群里。
以剧本赋予顾佳的光环,她就是拎着个四位数的小包,直接走到这些富太太的男人跟前聊几句,也照样能做起生意,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曲线救国。
这种在带娃前就和老公三令五申“孩子上学就回归工作”的女强人,独立意识早就混入血肉,也不大可能就甘愿从了太太外交这一套。
而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这件事,对于经济独立,甚至还被老公依附的顾佳而言,至多算是她情感生活的一道坎,怎么样也构成不了她的“性别困境”。
但国产剧好像特别偏爱这种女强人+富太太困境的组合。
看准一个性别困境模板就生搬硬套的,还有一个显眼的例子,《我们的婚姻》里的沈彗星。
归根究底,是通篇的“独立宣言”与人物行为间的割裂。
问:一位比顾佳还要顾佳,文能搞摇滚,武能焊家具,独立金句张口就来,顶尖大学金融专业成绩优异胸有大志的独立女性,要把她套入“富太太不被社会尊重”的困境模板,该怎么办?
答:强行降智。
让她刚毕业就意外怀孕,一带娃就6年,期间好似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抱负,没有自我学习,所谓“只能妈妈带”的哺乳期过了,也不让老公参与带娃的合理分工,然后哐当一天,突然因为老公一句醉酒发言,开始了“全职妈妈重归社会”的漫漫艰辛路。
不解,很不解。
这六年就像编剧为铺垫这场困境,硬塞进来的“前因”,硬生生割断了人设的连贯性。
诸如顾佳、沈慧星这样的女性,早就是已经出走的娜拉,她们的问题不是“该如何出走”,而是“出走以后怎么办?”
属于她们的性别困境,在别处。
可能是追求真爱时还要顺带解决男性可笑的自尊,也可能是树大招风,越是上行时,越是有永不止息的“鼓励下滑”。
无论为何,至少“出轨”与“入社会”,都早已不是这类女性最为焦灼的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真有点看厌了国产女性剧。
大多数透着直击爽点的鸡贼。
像是《当家主母》,让一个封建时期的女性大喇喇地说着“大奶奶是女人,就应该低头认错吗”这类口号式话语,一点儿没有对身处环境的顾忌。
编剧是完全没意识到,能大声喊出“女人就该低头吗”这样的语句,是代代女性的意识觉醒一点点积累出来的,也是女性地位改善的结果。
把它放在封建时代,只是用一种爽感磨灭了残酷的女性生存真相。
人人都爱《甄嬛传》,但甄嬛从没喊过觉醒口号,只是在冷漠的宫墙内利用起能利用的一切,为自己换得一个不算美好的结局。
藏蝶争宠,带孕回宫,从最不屑为人替身,到也学会善用“纯元福利”。
在帝王前冷静地上演屈从的弱女子,是比喊口号要“女权”得多,也真实得多。
以空洞的金句掩盖真相之残酷,是操作女性剧里最为下作的手段。
然而一些略带诚意的剧作,却也难以真的打动人心,总带着点隔靴挠痒的疲软。
近期的《猎罪图鉴》,双男主刑侦剧,但案案都在刻画女性。
前任现任合杀家暴渣男、校园霸凌下的女性互助,看得出想借案件描绘一个女性群像。
但落在细节处,却很潦草。
女医生为被性侵的女生检查身体,安慰“他留在你身上的不是耻辱,是他的手铐。”
这句话的初衷不难理解,但,且不论文学角度这句话有多么奇怪,真实的世界里,受害者此刻也未必希望这份羞辱心被他人之口直接道明。
《知晓我姓名》的作者描述自己被性侵后在医院醒来的经历:
她们(医生)无法让已发生的一切不发生,但她们会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她们一次也没有叹息,没有怜悯我,或叫我“小可怜”……她们知道,羞愧在这里无法呼吸,会被赶走。所以我放松身体,把它交给她们。
诸如此类“自以为是”的细节,在《猎罪图鉴》里还有许多,在其它国产女性剧里,也并不少见。
国产女性剧,总给我一种高考英语作文的既视感,套着一样的模板,不至不及格,却毫无灵魂。
好像编剧们虽视女性题材为一块香饽饽,但又总嫌它太过烫手,或是制作复杂,不愿意去凑近了,瞧仔细了。
终于让故事里的女人都显得如此表面、扁平,然后通通走上独立宣言的康庄大道。
原著中的冯晓琴,至少还是个会卖弄风姿的妇人家,这也是符合大多数借色相上位的“富太太规律”的。
但放在剧中,海清却又变成了一个乏味的、正派的、传统妻子,与开洗脚店的史老板是绝对的清白干净。
好不无聊。
而明明关于女性的故事,能那么绮丽多姿,幽微深邃。
远一些的,有“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莉拉与埃莱娜,一段始于童年的漫长友情,曾出于嫉妒心而步步紧随对方的阴影,却成就了两条走出城区的不同路径。
近一些的,有台剧《俗女养成记》,祖孙三代女性经历的三段人生,一种关于不同时代下的女性人生的一样与不一样。
我们却非但没学会一点儿皮毛,还在讲述着那些或背道而驰的,或低幼的,口号化的,或不合时宜的“大女主”故事。
什么是真实立体?
可能不过是三句话。
《天才女友》中,继续读书的埃莱娜希望即将嫁人的莉拉帮她看一篇自己写的文章,自幼聪慧的莉拉帮她看了,改了,又执着地重新沓了一版。
之后,莉拉对埃莱娜说了三句话。
一:“你很厉害,难怪他们给你十分。”
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写的任何东西。”
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继续学习。”
三句话间,两位少女隐秘的嫉妒,羡慕,苦涩,互助与寄托,细密又精准地被展现。
只可惜,诸如这样生动立体的女性,大概是国产剧永远学不会的一课。
我们太习惯“标签”推动人物,而非人物精彩到带动话题。
所以催生出太多有词条无篇章,有热搜无记忆的作品。
冯晓琴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