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是画面的最小单位,是电影组成的基本元素,电影正是通过一个个镜头的拼接实现了叙事及表意功能。
观影主体在理解电影时,首先要在画面中进行辨认和选择,挑选出观众以为导演最需要告诉他的‘那一个’表述因素。然后在镜头的运动和组合中,把这些表述因素组接起来,完成对作品表述的理解过程。
中岛哲也的电影多为现实题材,故事贴近生活,反映现实,但早年拍摄MV、广告等从业经历使其极其重视镜头的形式感,并擅长运用升格镜头、定格镜头、广角镜头等多变的表现手法将细微处放大。
夸张、变形或扭曲的镜头与现实、熟悉的故事形成冲突,让观影主体能够从中获得陌生化的观影体验,也为其提供了丰富且创新式的视觉理解。
电影是时间的故事,现实题材的作品往往会严肃、朴实而忠诚地反映一段时间内发生的故事。而中岛哲也则偏好使用升格镜头和定格镜头完成对电影时间概念的控制和改变,通过时间线的拉伸和静止增添作品的戏剧色彩,也给观影主体以不同以往的感受,进而为陌生化的惊奇效果提供可能性。
升格镜头将细微处在时间线上延长,并聚焦人物的运动轨迹,在叙事之余为现实题材作品增添抒情意味。
比如在作品《告白》中,中岛哲也大量运用了升格镜头,通过放慢时间节奏,让人物动作呈现出一种脱离于现实的失重感,配合着舒缓轻柔的音乐,反而将这个犯罪题材的故事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被讲述出来,而浪漫的视听语言与故事的悲剧内核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也带来观众一种陌生的超现实审美感受。
在影片开场处,森口老师在教室里面对嘈杂吵闹的学生平静地讲述女儿被杀的经历,导演通过分区处理的形式将拍摄学生的镜头进行升格,而用正常速度表现森口老师。
升格镜头与普通镜头的结合让本该属于同一时间点的情节衍生出两条时间线,形成观影的间离感和陌生感。
与此相类似,在拍摄放学这一场景时,中岛哲也透过教室的窗户,将场景速度和人物速度剥离成两个部分,远处学生的动作用升格镜头放慢,而雨滴落下的速度却一如既往,磅礴大雨正预示着森口老师此时悲痛万分的心情,与后景中学生悠闲玩闹的身影格格不入,更给人以反差、错落之感。
同时,升格镜头下,学生的细微动作得以清晰地呈现,赋予动作美感的同时也强调了关键情节的特殊性,比如森口老师谎称将艾滋病人的血液注入了犯罪学生的牛奶中,学生听到后不慎将后桌上的彩笔碰落地面。
升格镜头让掉落过程被进一步拉长,也让本来灰暗画面中仅剩的几抹彩色的消失过程更为清晰化,隐喻着学生美好平静的生活即将逝去,同时配合着森口老师亲口说出的恐怖杀人案件和学生慌张无措的内心感受,给人以一种魔幻而陌生的镜头审美体验。
相比于升格镜头,定格镜头则“体现为银幕上的画面骤然停止,动作刹那间凝结,以此来强调画面和推进情感的升华”。一般而言,定格镜头是瞬间画面的展示,它区别于一般的时间流速,更有利于强调和突出关键信息,因此“常用于商业广告之中用于介绍商品”。
中岛哲也在电影创作时,受其早年广告导演经历的影响,将定格镜头大量引入电影画面中,增强了电影的节奏感和段落感,也给人以创新式的陌生化观影体验。在其早年电影作品《下妻物语》中,共使用了18处定格镜头。
主人公桃子自述其家庭背景时,导演对其父亲早年的经历使用了大量定格镜头进行片段式展示:中岛哲也通过强烈的暖黄色调营造出画面的老旧感从而迎合回忆需要,一个个定格镜头的拼接也简洁而精准地描摹出桃子父亲早年身为街头混混的所处环境。
定格镜头的大量运用使得其与一般性的现实题材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形成显著差异,镜头切换快速而有力,就像是广告片里的商品轮播一样,对关键信息起到强调作用,也增强了影片轻快的氛围,给人以新奇的观影感受。
“若是表现人物之间的交流与联系、事件的情节关系和矛盾焦点时,多选用50-80mm左右焦距的标准镜头来拍摄中景”。
然而,中岛哲也在表现人物与人物关系时却偏好使用焦距在9mm-14mm之间的超广角镜头,甚至是焦距小于9mm的鱼眼镜头,他享受人物在镜头中的畸变所带来的窥视感和过度透视造成的画面张力,从而给予观影主体陌生化、超现实主义的审美感受。
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与情人冈野健夫分手时,画面被短焦镜头压缩地已经脱离现实,呈倒阶梯型的失调形态,预示着松子与冈野的这段感情不再稳定,摇摇欲坠。
男人位于镜头边缘,其轮廓因广角镜头的拉伸变得扭曲,身处前景的他呈现出压倒式的统治者姿态,对比身处角落顺从的松子形成强烈的反讽意味,也让这个全然不爱松子,只是在利用松子的角色更加面目可憎。
原本色彩浪漫、布局温馨的爱巢也在广角镜头的处理下变形,预示着松子满心珍惜的家也即将破碎不再。鱼眼摄影镜头是指焦距在9mm以下的特殊定焦镜头,它较超广角摄影镜头而言焦距更短,是一种更为极端的广角镜头。
中岛哲也在展现人物内心时偏好使用鱼眼镜头,鱼眼镜头有着180°的广阔视野,并模拟了猫眼给人以强烈的窥探感。
区别于一般现实题材电影试图运用镜头模拟人眼的正常观察范围和画面处理,鱼眼镜头下的人物就好像是被人窥视到了其内心世界,仓皇、无助的神态得以被进一步放大,夸张的纵深感也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
松子被所有人抛弃后,她选择独居在垃圾小屋里,此时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墙上海报中的偶像歌手内海光司,导演通过鱼眼镜头拍摄了她观看偶像节目的痴迷场景:人物处于镜头中央,变形的画面让人物主体被再次强调。
她双眼空洞,举止疯癫,把自己关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屋子里——不难发现,人物此时的内心是封闭的,导演便通过球状的鱼眼镜头带领观众窥得她的所思所想。
正如日本影评人将中岛哲也的电影比喻为“人工甜味料”,也有批判者们认为其作品花哨、夸张、过于粉饰,形式感过强。不过,荒诞绚丽的色彩、扭曲多变的镜头的确打破了人们对电影表现手法的期待,赋予作品陌生化的审美感受,从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中岛式视觉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