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中的饺子(散文)

时间:2022-08-25 11:00:40阅读:1065

散文 / 顾少伟

伯父最爱吃饺子,吃饺子时,他爱说起爷爷吃饺子的故事。

伯父比父亲大7岁,奶奶去世那年父亲13岁,爷爷顶着这个家过日子。老人家过年过节特别讲究,喜欢“剩饭余菜”,意味粮缸满满,年年有余。

除夕夜吃饺子是亘古不变的习俗。

伯父结婚那年,姑姑还没结婚。伯母刚嫁过来,不知道爷爷的习惯。年夜饭姑嫂收拾饭碗,伯母说剩的饺子占地方,不如吃出来吧。姑姑当时也忘记了爷爷的这个讲究,于是二人就你一个我一个地把饺子都吃完了。

爷爷在炕上听到她们的声音,气得下来狠狠瞅一眼,推开街门出去了。

这时,外面一片漆黑,天空飘起了细细的小雪,西北风跟刀子一样锋利。

开始谁也没在意,可是三四个小时过去也不见爷爷的身影。姑姑一想不对,除夕夜人人都在家里守岁守福,都不串门的,一定是触犯了老爷子的麟角,把爷爷给气跑了。于是,家里人东邻西舍地打听,村外也找,最后在饲养院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他。

一盏小煤油灯在窗台上忽明忽暗,外面冷不丁地响起一两声鞭炮。爷爷一声不吭,只是坐在屋角闷闷地抽旱烟。小屋烟雾缭绕,呛得伯父直咳嗽。伯父小声说:“爸,五更天还等着您回家换新衣服,放鞭炮拜年呐。”放鞭炮辞旧迎新是春节的习俗。爷爷明事理,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在前面,伯父紧随其后。

回到家,爷爷爬上炕,还是不言不语。

姑姑朝伯母夹了夹眼,大声说:“嫂子,剩的饺子用什么扣着?别一会放鞭被烟气熏了。”伯母说:“还是你想的周到,这里有个盆,扣上吧。”两个人相视会意一笑,弄得盆子当当响。

你还别说,再偷眼一看,爷爷的脸色已好了很多。他抽了一支旱烟,换上新衣服,端正地坐在那里等着拜年。

初一早饭必是饺子,这也是习俗。伯母特意打一碗饺子藏在旁边,等下次拿上饭桌,就说这是大年三十晚上剩的,初一剩的留着再吃。

后来得知,那是爷爷的父亲留下的规矩,过年剩饭余菜有好兆头:新的一年有饭吃有衣穿。

此后逢年过节,下顿的饭桌上总有吃不完的饺子。

提起往事,伯父就叹气,那时穷啊,吃不饱穿不暖。我就在一旁偷笑。他说没吃过苦的人,不懂过苦日子的滋味,也不懂看到好饭拉不动腿的滋味。

那时张爷是村书记,家底厚实。伯父是村会计,两人经常结伴去村办公室开会。有一次张爷特意让伯父去他家,说家里包的饺子,给他留了一碗。

伯父开始不好意思去,红着脸嚷嚷了半天。可是,他经不住张爷真情相邀,也经不住饺子的诱惑,最后还是去了。他回味说,饺子真好吃,自己不好意思多吃,总得给人家剩点,都吃了不仅没面子,还显得没有眼视。

平淡的回忆像发黄退色的老照片,回首凝望,苍老酸涩。此后,日子一直在清贫中度过。

七年后,爷爷身体不适,天天盼着给父亲早早完婚,了却心事。

婚期定在腊月,年关图喜庆图新鲜。结婚头一天晚上亲朋好友都来家里吃饺子,祝福新人早生贵子,家庭和睦美满。

“天不遂人愿,事不从人心”,傍晚,正当大家忙里忙外的时候,爷爷病逝。众人仿佛陡然掉入冰窟,再也没心情吃饺子。噩耗像无情的冰雹,砸得人心千疮百孔。

伯父说:“先把老人放在厢房,婚礼照常。谁也不许哭,新媳妇下三日,全家一起给老爷子发丧。”

喜白事交错,乱上添乱,心就像沸水中的饺子,倍受煎熬。饺子放在里屋的桌子上,像一只只瞪圆的眼睛,隔窗瞅着厢房里的爷爷。

第二年腊月,我的降生给家里带来欢声笑语。伯父伯母结婚六七年没有孩子,视我如亲生。两年后有了弟弟,儿女双全,他们更是喜上眉梢。

兄弟分家是早晚的事,不是因为相处的不好,而是一种必然。

我六岁那年分的家,家业一分即成,最后分我和弟弟,一家一个,难倒了众人。那时,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两家都想要弟弟。

按规矩分家也必须吃一顿团圆饭。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饭桌,妈妈看一眼弟弟,伯母也看一眼弟弟,各有心思。饺子没了先前的美味,咬在谁的嘴里都五味杂陈。我一边看着大人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吃。

哥俩一直僵持到晚上十一点,最终父母同意把弟弟给伯父。

许是上天眷顾,分家四年后我有了小弟。小弟给这个家增添了好多的安慰和欢欣。

我家亦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村里人都说,上天眷顾好人,一家一个儿子,不愁养老。

我们两家人相亲相爱,一直到我们姐弟三人各自结婚成家,都说不出心里更爱伯父伯母,还是更爱父亲母亲。但我知道伯父最亲我,也最心疼我。

伯父七十岁那年冬天,查出肺癌晚期,病重后体态清瘦。曾经健步如飞的他,走路必须有人搀扶。

一天,他说梦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在饭店吃圆葱芹菜馅的饺子。说这话时,他眼睛半天未眨,有回忆也有期待。我知道他是念起了过往,想起那个味道。

第二天我去市里一家“十里香饺子”店,点名要圆葱芹菜馅的,然后买回生的回家自己煮。

饺子上桌,伯父满含期待,夹起一个品尝。筷子在他手上擎着,他沉默了半天,眼神一亮,点点头,说就是这个味。我眼里的泪水直打转,隔着泪花分明读出他心里的苦涩,和那份哽咽。

他吃了满满一碗,这是病重后吃的最多的一次。

伯父去世前我一直守着,最后两天他已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睛瞪我。我说:“做圆葱芹菜馅饺子你吃吧?”他眨眨眼。

和面剁馅,一会儿饺子做熟,我端给他。他的手动了一下,仿佛要举起来,又停止了;然后用眼睛一直瞅着,也不吃。我心里难受,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转过身悄悄抹掉。

也是这天上午,伯父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时眼睛一直睁着。弟弟用手掌盖住他的脸说:“爹,你不用挂念俺妈,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保证对她好,你放心走吧。”

说也奇怪,弟弟拿开手,只见伯父的眼睛闭合,面容一片慈祥。我知道他是挂念老婆子,想把那碗饺子留给她。也许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份寄托。

伯父下葬后次日,吃圆坟的饺子。饺子用以祭奠故去的亲人,寓意后人日子红火,团圆富有。我看着鲜香皮白的饺子,拿起一碗,如鲠在喉,终是难以下咽。

圆坟时,我们先把饺子郑重地放到伯父的坟前,倒上一杯酒,祭奠一番。顷刻,鞭炮大作,纸钱飘摇,烟火滚滚,山河静默。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树叶纷飞,惊天动地,算是跟他说说话儿,做最后的道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今伯父去世已有十年,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仍不堪回首。

每年的节日周而复始,如期而至,家里人依旧喜欢吃饺子。只是岁月的饺子在时光的流逝中,留下太多太多的温馨,也积攒了太多太多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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